說季大純
朱新建
我認識他的時候,他剛從中央美院畢業不久,在畫布上用鉛筆、中國墨汁、甚至茶葉水,咖啡什麼的畫一些自說自話的東西,小樹、小茶杯、小船、小人什麼的,畫得很講究。這很像我對“現代藝術”的理解:極其認真的態度去做一件極其“無聊”的事兒。我因此而認定他是搞“現代藝術”的。
那時候,他還不像現在那樣賣畫賣得那麼火,生活的有點顛三倒四,我也一個人在北京飄著,就邀他一塊兒在我的亂七八糟的“家”裡。他經常半夜起來打游戲機。(我后來問他干 嘛老是夜裡打游戲機?他很委屈的說,游戲機白天你總他媽的佔著,我又不好跟你搶。)實在找不到事兒干的時候,他就畫畫。大概也就半個小時,我覺得他畫好了,問他,他煞有其事的說還沒有,還得弄弄,於是,他就把畫布放在地上橫七豎八地“弄”,潑茶葉水、澆咖啡、涂乳膠、擦像皮……然后,就對著那幅被他弄的 一塌糊涂的“畫”兒,一棵接一棵地吸著他的廉煙卷,很有思想的樣子。有時候,一幅畫被“弄”了好多天,直到我覺得他永遠“弄”不好了,他就告訴我“弄”好 了。有時候,我喜歡在一些畫展的討論會上胡說八道,他就說:你給我寫一信文章吧。我就去找一些人家表揚他的文章來讀,那些文章對他的畫評價都不錯,如劉小 純認為他的畫有禪意,還有冷林寫他的畫,文章進而有一些“中國當代”、“現實空間”、“文化理想”這類的詞兒。(他后來跟冷林說:你的文章我看不懂哎。冷 林就說:你看不懂有什麼關系呢!這文章又不是寫給你看的)等等。
我們現在可以看到比較多“現代”樣式的繪畫了,但大純的作品還是具有自己明 確的重要意義。現在“架上繪畫”在世界藝術范圍內都已經不是“主流”了,這不得不說是一種遺憾。人之所以和其他動物區別開來,最早大概也就是他們會在平面 的布或紙(最早當然還有岩石、木頭什麼的)上畫一些東西,這樣的“畫”后來很多變成了文字,這才有了人類文明。后來“繪畫”擺脫了“文字”,后來又擺脫了 “攝影”一部分任務,本來可以變的更加純粹,不料卻萎縮了,人們現在更熱衷於觀念的審美游戲。
其實打字機和照相機等等是完全不能替代畫筆 的。我們在大純的畫中就可以讀到許多“畫”的價值,在他的作品裡我們看到的不是對“古典技術”的拙劣模仿,而是侵透在每一個細節裡的那種天真的自由,這種 自由並不等同於西方的涂鴉(如美國的巴斯奎特等等),大純的畫更細膩、更沉著、更從容、因此而似乎更具一種東方式的哲思。
我是弄“中國畫”的,時到今日,我們的這個行當也遇到了許多關於“現代”的問題。大純給了我許多的啟示,雖然他不用中國傳統的毛筆和宣紙。
秘思的石頭
大純的藝術決不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代表性標記,但有可能是一個不可忽略的標本。他的作品是關於無聊,而不是關於激情、反諷,痛苦甚至道德的。他伸展的是私人 化的觸角,而不是拔弄社會性的神經,所以難以期待巨大的反響。無聊本身就是生命中最頑固的佔據,大純過早地適應了它,漫不經心地體驗到它,使之蛻變為畫布 上靈性十足的蟬鳴。
其實這種情況在以往時代都是不陌生的。有一類畫家,是專為測試感官彈性的極致而存在的。在創造繪畫品質的高度時,往往容 納的隻是空氣與觀者的驚嘆。所幸的是,大純不僅以類似的角色,恰當地填充在今天的畫壇,而且越來截止為人們所認識和器重。這種影響的漣漪,最先是從圈內苛 刻的同行那裡擴散開來的。他們激賞和傾慕大純的才華——例如“輕鬆”、“敏感”、“微妙”和“自在”,以及我們喪失已久的“優雅”。當然,對大純來說,這 種“優雅”往往隱身於“調皮”的外衣之下。
這是一個氣質的問題,有意思的是,它在一段時間卻給大純帶來了沮喪。他的算術做得太准確無誤了, 以至於那些貌似心不在焉的“亂寫亂畫”不僅未能形成生澀的狀態,反而在另外的層面上變成更為高級的趣味,甚至給人幾分炫技之嫌,有如針尖上的歡快舞蹈。也難怪,大純在手感上的媚惑力,使它很容易地得到有些畫家終生謀求的東西。但對大純來說,每個細部的痕跡都沒有了疑惑或懸念,畢竟還是一件憾事。一幅畫如果 隻是視覺上的優美盛宴,那麼對藝術的本質來說是脆弱而短暫的。真正的改變意味著文體的修正,在大純大量的手稿那裡,這種改變已見端倪。那是一種幾乎放棄的態度,茶葉水、墨跡、鉛筆輕輕地擦過,還有似是而非的形象,其靈感和才智變得單純、簡潔,一種夢游人心恍惚的未定語氣。順便說一句,在當代畫家中,我沒有 發現在記錄視覺靈感方面,有誰比大純擁有更多的私人文獻了,那幾乎是每日功課,創作激流,如同空氣穿過笛孔,隨即就成了音樂。
徘徊多年,在華飾的表面后面究竟隱藏著什麼呢?也許隻要一個小小的動作,問題就能迎刃而解。大純選擇的不是擴張,而是收縮,他像魔術師一樣隱身穿越自己的牆,進入到陌生的空間。這是大純從感性邁向知性,從嘈雜向內省跨出的關鍵一步。
1996 年,大純創作了幾幅作品,那是一種既像屎又像植物的東西。從這裡開始,他形成一個有趣的概念,即通過自己體貼的混淆,某種物質可以被創造出非此非彼的玄秘 性質;置於中國畫常設空白的世界中,有種命定了的孤絕感,讓人感覺到,這些東西好像與天地之間神秘的“源頭性”力量聯系在一起。由此延伸,石頭像煙或植物 那樣生長,人類的陽物突兀地在器皿上渾然一體。
大純仍舊用“或許是吧”的語氣說話,但語境上歸於空寂和靜思。這是一個重要的變化。如果說以 往的作品是一種滿盈的話,如今,卻是相當地虛無;同樣是嚴謹的繪畫意念,而今卻是淒涼的縝密。花、繡履、霉點、擦痕、字符,畫布上散布好像隻是些“殘 念”,生活或記憶中的零碎遺跡,但卻提示著豐富的未意之謎。
這些畫經常被人們與某種“禪境”聯系起來。確實,主全的形象,與主體形象重量相 仿的斑斑點點,均是一種相當具體的存在,它們近乎宇宙人生的本體屬性。在大純那裡,終歸於頓悟的主觀視覺語言,完全是體驗的姿態和結果。從觀者的意識反射 看,它與“禪意”的聯系是很自然的。禪,不過是通過鍛煉身心來洞察心靈的本來面目,從“說似一物即不中”,禪的無所不在,日常生活中的“明心見性”,大純 似乎可進入了“抒情禪畫藝術”的境界,就連畫題也如偈語一般深不可測:一點也,二似知,三分別,四睡眠,凡五知。
但在我看來,就人與世界構 筑一種共在的關系方面,這也並不隻是唯一的認定。事實上,在其它“相異”的文化背景中,類似的思想也見諸典籍。例如,荷蘭宗教現象學家凡德留認為,每個東 西都可以是神,隻要你認為它是,它就是了。也許在另外一些人看來,大純如此玄秘的現代藝術文體,可能更適合於中世紀經院哲學家的感受呢。然而不管怎麼說,有一種精神上的歸屬感,終究是讓人心安理得的一件事。如果擁有多幾張的椅子去倚靠,會使人閃享有在夢與夢之間空行的樂趣。當然,知識是可以讓觀者去結合, 在畫家的具體創作中則可有可無。大純認為:繪畫有很多偶然性。我喜歡畫面中的氣氛。我繪畫時幾乎不考慮內涵、隱喻什麼的。如果我的畫能給人這種感覺的話, 可能是繪畫本身在起作用。這也是我希望我能畫出來的東西,也就是我所希望的整個畫面給人的感覺,而不是畫中的一朵花能怎麼樣。我畫面上的石頭、小鞋子、花 兒都是一種借用、一種機會,使我心中不太具體的意念畫出來變成了具體的形象,展現工想達到的態勢和景況。繪畫應該是它有多少效果就能表現出多大的包容量的 事情。“這種說法是一種智謀,但也說明了帶有普遍意義的創作的理趣。即藝術家的艱苦當試越是純粹,也就越不可避免地導致內在“精神”的深度,而不會流於一 般性。因而對於畫家來說,畫,意味著打破一層隔板,在它背后的陰影裡,或許隱藏著能照亮他自己的光源。
相形之下,大純倒是爽快地承認他與美 術史中即有事實的關系。影響是多方面的——畢加索、霍克尼、通布利、溫特兒,而影響的焦慮也是必然的。在不斷肯定的揚棄之間,情況變得復雜起來,倪瓚、八 大山人、龔賢,金農也進入了他的視野。這是總體意義上的成熟。藝術家開始在已有傳統中找到歸屬,於搖晃之中抓住了通向過去和未來的藝術史的線索。
眾所周知,新穎對於今天的所有藝術來說都是至關重要的。在藝術家的提示下,有一些東西其實是恢復性的,他們以新的詮釋重新喚回先驅之靈,再用或深或淺的表現,將或遠或近的兩點之間聯系起來,自己成為其中的一級。歷史的神經從而被活力所貫注,震顫著交感一般的快慰。
大 純近期的作品便激發了一些沉寂多年的想像之源。他做的或是器皿或是神物的東西,在經過隨心所欲的疊加之后,物體呈現出模糊不清的功能性疑問,顯得特別的戲 劇性效果。它們讓我想起十九世紀那個著名的郵差謝懷爾所創造的理想宮殿。那是一個幻想的奇跡,洞室、石頭、貝殼包含了對古希臘、亞述、埃及建筑以及泰姬 陵、卡累爾神廟、白宮、開羅的清真寺的遙想和覆述,最終業經多年地形成詭異的神奇現實,不可思議地使私人建筑升到了謎念和天啟的高度。除了在勞作上的差異 之外,大純的器物描述,確實與謝懷爾的意念有異曲同工之妙,那是在修正和增刪中消解原旨,重新界定事物的本來屬性。
大純是從中央美院沒畫系 四畫室中走出的畫家,但他的繪畫並未拘於沒畫材料。他的大膽而寬泛,好像茶水、乳膠、發膠、碘酒也能入畫。這一點與有些年輕的藝術家不同。大純的眼睛一直 沒有離開過畫布,他優雅的反叛,隻是重新設想與繪畫有關的可能性,而不是撤底拋棄畫筆。不僅如此,大純還在不斷增加對經典藝術的追問。他的過期作品多是用 鉛筆素描的方法介入畫布。這好像是在向達文西的手搞致敬。達文西的機械學、植物學、解剖學、物理學的精致插圖,一方面反映了對世界的想像和迷戀,另一方面 也十分生動地呈現了素描本身的魅力—猶豫、肯定、涂改、暗示、修飾、含混其詞。而且這種直接的工作方法,好像更接近一場繪畫心理整體測試,對創作來說,符 合大純單純而豐富的語境需要。於是我們在一幅續寫家譜式的成品中,親切地嗅到久違的鬆軟的鉛痕之香,並樂於被它所催眠。
大純的這些作品可能 會讓一些人著迷,但卻會讓更多的人疑慮重重。這也並不奇怪。大純越來越走向私人空間的深處,正像他的畫題一樣:“秘密們過來,秘密們走開。”但這並不是 說,大純的藝術與我們熟知的東西沒有千絲萬縷的聯系。最初的理由掌握在畫家那裡,但我們看到的也許比畫家知道的還要多。大純是我們這個時代尚古而頹廢和現 代主義者,並不需要所有人一定要培養自己的口味去喜歡他的畫。我們隻需要明白,認識他的畫是一種幸運。隨著我們所處背景的悄然置換,那些嚴格注重人品質的 藝術家,開始在周圍顯靈了。
自說自話
季大純
我叫季大純,今年30歲了。從中央美院畢業之后,就沒有找到工作,賴在北京,變成了職業畫畫的。我住過許多地方,每搬一次,我都把住的地方打扮成一個家,因而我的生活是在家裡度過的。
我自己喜歡隨隨便便地坐地哪裡,嘴裡含著煙,寧願不被別人注意。別人老說我一副想不出問題的樣子。
小 的時候,我成績不好,連圖畫老師也不怎麼喜歡我。可是,我仍舊喜歡畫個畫,一直到現在都是這樣。想一想,也算畫了20多年了。畫畫的這些日子讓我覺得挺孤 獨,也挺快活的,覺得心裡並不缺少什麼。總是一邊畫畫,一邊犯犯傻,有時候還居然覺得自己挺深刻的。花時間讓自己閑呆著,偶爾在畫布上弄一下,把一張紙搞 搞臟,留下點痕跡,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情。我還喜歡對歷史(美術史)上的各種樣式自說自話和斷章取義地理解,之后畫出來的東西變成一些片斷、一些輪廓和一些 痕跡。這模模糊糊的事情更加合乎自己的想象,接近說明:某一天,某個人以某種心情存在著。
有時,我會覺得應該珍惜對畫面不在意或者不計較的 時候,這時,自己的心情反而很順暢。在多得多的時候,我總被自己提醒,把畫畫當成了一個嚴肅的事情。當然,在畫面上公開沒有公開的情緒(這種情緒不強大、 不美好、不特別,但平時不敢公開),做一些事情(不一定是自己理想的、喜歡的、而單是自己能做的),多少是要有點兒勇氣。可是,一張畫不一定非要具備某種 優點才行,也不一定是巧妙的;它和它的觀眾,誰把誰帶走都行。它能夠不斷地集聚住人們的目光,對畫家們來說就夠了。能給人看看就挺好的。是時間,把一塊畫 布變成了一束花,一個人或是一個花瓶。像詩裡說的那樣。
用鉛筆在布上畫了幾下,就厚著臉皮說自己畫完了,不是我發明的。我喜歡這麼做,是覺 得這樣簡單,更像繪畫原始的樣子。畫畫的過程像用腹語說話,沒有怎麼著,就流出來了。有時候,我認為自己從來就沒有離開過畫畫的地方。畫過多少,我不知 道,可惜的是至今都沒有畫出過一張真正的畫。但是,總有理由讓自己去再碰碰運氣。
對繪畫的忠誠,已經不再是我的優點了。我是一個正在畫畫的人,以此為樂,過一天是一天。隻是不知道,能不能和一個獨立的想法更加接近起來;同是不害怕死亡,不害怕財富,不怕幸福。
(於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