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暉的身體意識
藝術家曹暉對身體的洞察和追究,不止體現在動物身上,而且表現在人自身的軀體上。他對靈長類動物及家畜類動物那種嚴肅得幾乎沒有溫情的關注,其實是將動物強作人格化提升的一種主觀經驗。人的皮膚與動物的皮膚、人的器官與動物器官的任意置換,表達了曹暉的一種質疑。他質疑的對象,仍是人的動物性、形體存在的本質等等關於人自身形而上的傳統觀念。於是他的猩猩雕像可以穿上毛衣,像一尊直立人像一樣矗立在公共空間,演示一種日常化的人格。曹暉此舉,並不是要為靈長類動物尋求人的尊嚴、甚至爭取與人平起平坐的生存地位。其實,他關注和感悟的是所有動物表皮之下的鮮活生命所具有的獨特存在形態和意義。當代生物科技的突飛猛進,基因研究、乃至克隆研究,不斷深化了人對生命奇跡自身的認知。面對全球化條件下的社會現實的巨大變遷,藝術家曹暉顯然沒有置身於事外。對生命存在的關切使他超越了諸多細致末梢的藝術問題,把目光直接投向了有血有肉的身體。生物科技進步似乎也給了曹暉一把自由意識的柳葉刀,讓他冷峻地解剖一具具各類動物的肉身、以及人自身的身體,揭開現象的表皮,洞察本質。
曹暉對創作的執著態度,使他形成線性的思維邏輯。這種鍥而不舍的邏輯力量,在中國傳統的處世哲學磨礪下往往具有鋒芒,有時甚至能捅破窗戶紙,揭示事物內在的真相。曹暉2006年至2007年的動物雕塑,如剝了皮的牛、羊、豬等等,都是他觀察生命本質的階段性替代對象。曹暉對身體的認識常常由感性激發。他由表及裡的邏輯鋒芒卻往往隱藏在大量的聯想和譜系學研究之中,有一種綿裡藏針的力量。其實,他的認識論就建構在社會常識之上。首先,牛、羊、豬既是與人最親近的家畜類哺乳動物,又是人類食譜上的主要肉食對象。曹暉的《揭開你》系列作品隻是把事物的兩重性以一種逼真的視覺現實加以還原、並置。剝了皮,暴露全部胴體肌肉的牛、羊、豬雕塑,或立,或臥,個個表情自若,彷佛生命猶在。這種屠宰場式淋漓盡致的真實隻是一種現場還原。由於它一直屏蔽在日常視覺經驗之外,才讓觀看者瞠目,恍若撞見傳說中的剝皮地獄圖景。其次,直立的牛、羊、豬也具有不言而喻的擬人化的色彩;在此,《揭開你》也就是揭開自我、揭開萬物之靈的人類自己。就表皮之下的軀體而言,這些哺乳動物彼此之間、甚至它們跟人之間,在視覺上也雷同無二。曹暉喜歡較真,既然打開、探究了動物表皮下的身體風景的第二真實,就一不做二不休,也對馬、對人類的近親物種猩猩下手,由點到線,整理出一個動物身體內部景觀的譜系。譜系學式的物種羅列,似乎是曹暉善於把感性聯想加以理性分析的結果。其中,反思的色彩也是必要的。這些著色動物雕塑身上僅剩的表皮,竟然被藝術家處理得跟人皮一樣細膩、潤澤。其實就是一種激發誤讀和反思的超現實主義的表現形式。對哺乳動物的探究,其實就相當於對人自身的探究。與其說曹暉試圖在揭示動物本性,毋寧說他在洞察、審視一種自然人性,一種接近動物性的人性。
作品《揭開你——純羊毛標志》並置了直立的猩猩和羊,似乎是一種對弱肉強食叢林法則和進化論的詼諧表達。猩猩智力發達,會使用工具,是最接近人的靈長類物種。羊一直是自然界強者的侵犯對象,也是人類最早馴化、豢養並可生殺予奪的食用家畜之一,其毛皮可用以御寒。傳世古經中,素有獻祭羔羊之名的羊,幾乎就是人類眼中大自然法則理所當然的祭品。曹暉讓羔羊去毛“裸身”,而將以純羊毛織就的毛衣,頗具儀式化地強加於猩猩之身。這種物質轉換的形象表達,體現的是欲望的掠奪性本質,而且是一種重新分配所帶來的所謂秩序和安寧。強勢一方的溫暖外衣,來自對弱勢一方與生俱來的身體部件的剝奪和佔有。這種貌似安寧的秩序充斥著一種罪惡和荒謬感,讓觀看者在視覺上嚴重失衡。直立猩猩形象因著衣而煥發出的人格魅力,由於一臉無辜、無助的直立羊的裸身陪襯,卻不期然地彰顯出一種強烈的霸道、跋扈之感。曹暉假借猩猩的人格化形象,實施的卻是對自然人性的反省和反諷。
曹暉以猩猩的獸性來比擬人性,以其動物本能來隱喻人的欲望,完全是一種“陽謀”,其意圖是通透明了的。《聖經•啟示錄》所指的人類的“七宗罪”即饕餮、貪婪、懶惰、淫欲、傲慢、嫉妒和暴怒,沒有一項不是人類自身的弱點,甚至是人性中難以通過宗教、道德和理性加以擺脫、清洗或救贖的精神缺陷。人之為人,究竟在自身進化的道路上走了多遠?在人的罪孽面前,人性究竟比獸性崇高多少?這些都是全球化條件下人類欲望無止境膨脹造成地球環境、資源巨大破壞而帶來的現實問題。其實,這些也是關乎人類生死存亡的終極問題。曹暉將猩猩形象淨身褪毛,或著人衣,或披人皮,或去皮露肉,但保留其面部的動物本色特征。他試圖造就猩猩形象一種類似人的身心淨化狀態,然后讓它來扮演人的角色。無論是穿衣擺造型的猩猩,還是刻意模仿人到老年的行為舉止的猩猩,這些人模人樣、惺惺作態的靈長類形象,在似人又不似人之中,傳達出藝術家以觀念和價值觀主導的寫實主義手法獨特的修辭功力。這表明曹暉其實企圖抹平人性與獸性之間的鴻溝,消弭動物本能與人的欲望之間的差別,卻又時時在具體體征上提示這些鴻溝、差別的現實存在。人作為高等動物,是否意味著人性隻是一種高等的動物性?如果人為了一味滿足自身需求而不斷打破生態平衡、造就環境危機,那麼,人性又高級在何處?曹暉對社會進化論的反思和詰問是顯而易見。也許人自以為能主宰世間萬物,卻不能主宰自己。
假借動物之名,行人性批判之實。這一觀念轉換的語言游戲帶有太多的隱喻和象征的手法。隱喻和象征往往導致藝術語言的晦澀語義甚至歧義。顯然,這種傳統手法對藝術家表達自由的約束,使曹暉頗有一種隔靴撓痒之感。於是,他銳意改弦更張,一邊直截了當地面對當下消費社會的日常經驗,毫無芥蒂地開挖人自身的身體資源、梳理生活日常用品系統;一邊實施對武器的批判,企求以直觀的視覺沖擊、開宗明義的現實批判,取代借物抒懷的曲意表達,從而強化藝術家個體敘事的態度和立場。價值觀念與視覺震撼無縫對接的當代語言實驗,讓喜歡直抒胸臆的曹暉變得大刀闊斧、不吐不快。於是,2007年起,曹暉《可視的體溫》系列應運而生,作品的藝術表達也向營造視覺奇觀、干預日常體驗的方向逼近。他執著於個性語言的邏輯推進,但內心更渴望脫胎換骨。
曹暉首先塑造了一隻巨型的人腳。腳掌上明晃晃的,有一個尺度不小的撕裂傷口,整塊肌肉與淋巴組織外翻,血色繽紛的場景異常酷烈,令人驚悚,初見者在現場往往產生一種觸目驚心的視覺“電擊”之感。巨型人腳及創傷十分逼真,比例准確,隻是尺度急劇放大之后顯得非常超現實。曹暉精心構筑的是一個企圖讓人的日常感知暫時休克的視覺奇觀。一個正常成年人的腳底板,居然像一道屏風一樣阻擋觀看者的視線。那難以回避的傷口,有時卻像從身體內部打開的一個透氣的窗口,喚起人們窺其堂奧的欲望。曹暉對身體樣本的剖析是反日常的,但仍傳承了人類科學和藝術對於人體解剖的一貫態度。畢竟,對身體的剖析一直是人類對自我和自身進行現場認知和分析的基本方法之一。曹暉《可視的體溫》似乎也是在延續傳統解剖學的方法論。關鍵的是,曹暉的表達方式卻帶有一種非傳統的暴力美學。傷口的局部風景,在觀看者的再次觀看之下,竟凸現出一種詭異的絢麗和鮮艷。反日常、非常態的暴力美學,表明了曹暉對既有的常識和日常經驗的背離和反叛。傷口的絢麗之美顯然帶有挑舋性,既生動表現了人對身體傷害的迷戀,又深刻揭露了人類一種隱晦、黑暗、極具誘惑的性意識。渴血、嗜血的變態人格,其實是人性黑暗的真實寫照之一。但這些人性黑暗一直潛藏在人的集體無意識的原始海洋之中,似乎一有鮮艷的傷口出現,就會被喚醒。曹暉的行為,就像斗牛士揮舞手中的紅布,讓觀看者體內的野性和動物性本能地咆哮起來。
身體既然是精神的載體,那麼,解剖身體,曝光被皮毛遮蓋的晦暗不明的身體,讓真真切切的肉身袒露於光天化日之下,並公然展示於大庭廣眾之中。這就是曹暉為探求精神性而自然而然展開的工作。科班出身,在美術學院接受過規范、嚴謹的寫實訓練的曹暉,出於破蛹化蝶的蛻變欲望,在創作實踐中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介入當代觀念,以求自主創新,構筑自己的語言和價值觀。於是,去掉外衣,露出廬山真面目;再揭開表皮,露出裡子。這種簡單明了的剖析方法成了他追究真實、把握精神性的一種象征。剖析並把握完整的肉身,使他遠離慣於把各種動物一劈兩半的達明•赫斯特。曹暉這樣做,反而盤活了學院解剖課的基礎內存,讓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到解剖學的工作實踐和實驗現場。帶有豐富細節的肌肉全身像,成了曹暉眼中動物形象真真切切的第二現實,這種塑造既鼓舞了他寫實主義的嫻熟技法,又成就了他對曾經的視覺現實的一種復原和追憶。無論是針對動物的肉身,還是人自身,他慣用的形式和方法出自從古典意識到當代觀念的漸進思考,甚至是兩者的交融。
日常生活物品進入曹暉材料轉換的視野,目的還是為了顛覆日常經驗。曹暉一旦領略了身體當代屬性,也就明白了所謂人性的弱點,也隻是自然人性的一種體現。因此,曹暉對性意識的表達也得以肆意張揚。性意識表現也從早期《小便器》作品具象化的女性人體形象,泛化到皮鞋、皮衣、皮包、皮沙發等日常生活物品上或直白、或含混的性視覺。曹暉把主觀的性意識移情到日常事物之上,無疑強化了物我一體的情緒,從而使藝術家獨特的身體意識極具開放性和包容性。這些未經熟皮工序處理、帶有新鮮體表脂肪、肌肉組織的皮具、這些人皮肉身的沙發,似乎尚存些許溫度。它們一經藝術家生動的寫實主義手法的塑造和點化,似乎成了可觸摸的另類生命體。那些明艷絢麗的沙發斷口和撕裂口,那些讓人肉麻的皮具裡子,其實是曹暉泛化性意識的具體表現形式。2008年作品《在那兒?》中,在那隻擺弄生殖器的年邁猩猩身上,曹暉直白表達的是性意識的尷尬困境。而在《可視的體溫》系列中,曹暉把性意識表現為來自各種物體隱秘內部的、無所不在的曖昧因素。生鮮艷麗的肉紅色,使這些作品不動聲色地表現出刺激人感官的異常感。這些物品在喚起觀看者熟悉、親切的日常經驗的同時,冷不丁地散發出一絲絲超越日常的妖嬈、陰邪的氣息。
2009年,在身體內部游刃有余的曹暉,又塑造了《可視的體溫》系列碩大無朋的《大骨頭》形象。尋常肉案上的一根大骨棒,被精心放大到超越恐龍腿骨化石的尺度。這一巨制也許是《可視的體溫》系列的一個壓軸表演,但也印証了曹暉對身體諸多細節的洞察、分析和重新打造,仍然沿襲了動物譜系學抽樣研究的一貫作風。從動物的肉身,到人的身體,再到日常物品的“肉質”軀體,他似乎仍在刻意打造一個自圓其說的雕塑形象體系。
對動物肉身和人的身體的剖析和審視,源自曹暉對生命意義和價值的追究。這份古典的終極關懷,卻被紛繁龐雜的身體奇觀所困擾、改變,最終,經過創作實踐的不斷體認,藝術家被引導到福科式的身體解放的當代語境之中。身體的意識形態甚至比精神更實在、更親切、更滿足人性的基本需求。身體解放帶來的巨大想象力和自主創新的能量,使藝術家曹暉逐漸把感性提升至理性之上,在學院派微茫的精神積累中狠狠地楔入當代意識的堅實體驗。曹暉的創作既是對身體的重新發現,也是對自我的再次充實。這種充實,其實就是讓本我來替代、充填被高度異化的自我,讓各種被屏蔽的自然人性回歸自身日常人格的價值系統。2006年至今,曹暉的人性批判也變得越來越人道。不斷洞察和審視、剖析,使他不得不接受人性中的暗面和動物性本能。他一分為二地看待人性,卻又堅持自我價值判斷和個體敘事方式。他在作品中並不尋求解決方案,卻表現出悲天憫人的情懷。正是這種不得不面對當下,又竭力追求內心完美的努力,使曹暉在藝術推進路徑上一次又一次地站回到古典情懷和當代意識的十字路口,面對越來越嚴酷的挑戰。
真實的“自我糾結”——對話曹暉
好了傷疤忘了疼之后
高敬:最近在忙什麼?
曹暉:准備個展的最后幾件作品。
高敬:這次展覽展出的都是新作品嗎?大概有多少件作品?
曹暉:以新作品為主,大概20件左右。
高敬:展覽試圖想賦予哪種氣質?
曹暉:現在這批作品已經形成一個基本的面貌:寧靜,絢爛 ,帶一點點憂傷。
高敬:我的直覺告訴我你是一個帶有淡定憂傷情感經歷的人,實際上可能每個人都有做過一些相對來說失控的事情,你會選擇道歉、彌補,還是懺悔?
曹暉:盡量及時彌補;當然有些事情,沒有彌補的機會,就隻剩下自我懺悔、自我難過了。自己后來覺得挺尷尬的,可能別人不覺得是件事,已經忘了。其實可能別人並不在意,而我總是在跟自己計較。是自己跨越不了,邁不過去。
高敬:小時候當你覺得受傷,有一些不滿情緒的時候是通過什麼方式表達?我們小學時,老師讓每天寫日記,后來發現同學寫的都是像一支鉛筆等帶來的不愉快。
曹暉:我也寫很多日記自我抒發,可能那是家庭和學校教育雙重封閉下的一種自我疏通方式吧。后來,長大一點再受傷的話,那時候我就可以採取行動了,比如說報復他人,小時候我有暴力傾向。每個人的方式不同,但總得有個出口,無論是向人傾訴還是跟自己來搞清楚。寫日記是自己跟自己pk,與他人發生矛盾就付諸武力來解決。所以我個人認為這種心態還比較健康。無論採取什麼辦法,一定要搞清楚。解決掉了就好了,自己就愈合了,不至於落下什麼后遺症。
高敬:你會跟自己較勁吧!有些事情總想搞清楚?
曹暉:知道明明就是自己跟自己較勁,但就是想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覺得鑽研透就踏實了,不在心裡壓著。不管自己是否能接受,鑽透了才能放下。如果處在被蒙蔽的狀態下,會很不甘心。
高敬:更多的時候是不能接受自己沒有看清楚一個事物的狀態?
曹暉:對。我覺得是這樣。哪怕我看到的其實是錯的,也可能是自己想當然的,但隻要覺得用自己的邏輯能夠說清,就滿足了,就可以放下了。小時候當自己身體有傷口時,會忍不住不停地撕,甚至會拿刀挑開看看,總想搞懂自己傷口下面究竟是些什麼組織,會有哪些變化。
高敬:現階段和自己的作品最較勁的方面是什麼?
曹暉:心裡已經在期待下一件作品,但手上還粘著舊作品,分不開身,老覺得現有的工作沒完,其實心思已經跑到未來的作品中去了。絕對的喜新厭舊。
高敬:應該是沒有一個絕對的完,這種狀態是不是可以放到下一個系列當中,讓有一部分元素在裡面得以延續。下一個新系列會跟這個關系分開得很大嗎?
曹暉: 有些想法感覺挺不一樣,但是一出手,也許頑固的習性,或者審美觀、操作經驗都會浮現出來,對作品面貌又形成干擾。
高敬:談談《大腳》這件作品。你覺得到做到一步覺得夠了嗎?是一定要一層一層撕開看看裡面的筋肉組織到底是什麼樣的,不斷觸碰、穿透,體驗一層層撕開的快感?
曹暉:想試探別人接受度的底線,同時也想了解自己好奇心的程度。差不多的時候就變個方向,轉移下注意力,等好了傷疤忘了疼又繼續挖。作品當中這種刨根究底的狀態一直都存在著,包括在做寫實雕塑的時候。
高敬:不論是從寫實技巧或是制作工藝來看,你的作品在國內藝術家中是具有一定代表性的, 在你看來寫實雕塑也是介入當代藝術語境的有效武器吧?
曹暉: 技術狂熱分子總是瘋狂地崇拜技術,迷戀工藝,總想把一切都料理得妥妥帖帖完美無缺。但實際上哪有完美,總是處處留有遺憾。
高敬: 自己比較滿意的作品有哪幾件?
曹暉: “羊”,“沙發”,“大腳”,還有“箱子”——算自己有點偏愛的作品。
高敬:說說。
曹暉:在情感比較飽滿時的自然流露。首先打動了自己。
高敬:有一個系列叫《可視的體溫》,從系列名稱看你似乎在尋找一種一致性。這批作品能看出你對人的視覺、感官、心理刺激做了一些研究。
曹暉:對。這些都是應該充分考慮的。
“自我糾結”在兩極之間調節
高敬:07年時,去過你舊的工作室,其中有一部分作品是寫實的,表現都市現代人生活狀態的。
曹暉:那是差不多十年前的作品,類似日記一樣的自述。本能地把自己狹窄的生存問題流露在作品當中,那麼一個直白的思想投射,包括青春期的萌動。
高敬:與作品中有些動物被解剖,肉都能看得很清楚的作品相比較你覺得哪種更直白?
曹暉:隻是困惑於自己內心一點點小的個別問題的時候,那種直白是比較初級的。往往一個藝術家的起步階段,都會從自己很狹窄的小世界出發去感受。不是說狹窄的不好,如果窄到足夠尖銳,能扎疼人,或是纖細如頭發絲能撩到人心頭那個最敏感的點撩得人心痒痒也可以。但我覺得絕大多數狹窄的視角都達不到,綿軟而麻木。所以這種作品一般走不太遠;而剖開的肉就不是個人的狹隘經驗,這時候需要有一個鮮明的立場和直接的講述,才能喚起別人,對我們所共有的生命經驗、生存方式進行反思。
高敬:剛才聽你提到生存和生命意識,這裡面肯定離不開對人的判斷和想象,你理解的人性是什麼樣的?
曹暉:人性有時候我都懷疑是不是值得一提的東西, 當然我不是否定人性當中積極的方面, 隻是覺得沒必要過於放大和尊崇。因為在大自然面前,任何個體的意識都是卑微和渺小的。所謂的“人性”我理解,是不是解決了自己的問題兼顧一下他者。
高敬:“人性”太自私了?
曹暉:沒辦法,”人性”無非就是一切從“我”出發之后的一點點反省能力。物質世界挺現實,這一點可憐的反省微不足道。
高敬:你的焦慮主要來自於哪裡?
曹暉:現實和所謂一點點反省能力之間的矛盾。如果沒有這種反省能力也就麻木,覺得一切是順其自然的,那就沒有痛苦; 但恰恰你又有一丁點意識,就免不了杞人憂天。
高敬:有的時候我會覺得你會活在自我糾結的狀態當中?
曹暉:對,可能是,受到的影響太復雜,有時候會顯得特別自我糾結。宏觀的問題、大的問題得不到解決,你就想微觀的、細小的東西來自我滿足自我麻痺一下;在微觀的世界又碰到了釘子,感到不如意的時候,又讓思維返回到宏大而又虛空的狀態中。在兩極之間游走,調節。
高敬:對於自己解決問題的能力,以及所謂的名利,哪一個更讓你在意?
曹暉:我在想,那麼多所謂理想、價值觀,真正考慮宏觀上的理想沒有。宏觀上的理想即那種專門利“他”、毫不利“我”的精神,是具有宗教情懷的人才會有,我還沒有宗教信仰,所以這種偉大理想我沒有,很多人也沒有,大家都別裝。 物質世界的理想即“小我”的理想每個人都有一點;但是現實已經這樣了,自己的生命歷程已經走得那麼多,大概明白接下來會怎麼走,也可以預計未來是什麼樣的情形,怎麼會取得什麼樣的成績,所以也就沒有什麼困惑。唯一還有點糾結的是關心自己說話的聲音能有多大,能讓多少人聽到,也就是所謂的藝術深度能到怎樣一個地步?
高敬:在你的作品中,更多的是把這個時代人類的命運移植到動物的身上去表達?
曹暉:投射自身生存的未來或者是生存的現實。
高敬:作品中有一些腳、動物,有時候給觀者一種距離感。你想走進它卻又望而卻步,在做的時候一直有意識,包括自己也和作品有一個空間感?
曹暉:有。如果你太進去的話就不知道你在哪裡,你的表達就不夠客觀,就像我們講他人故事的時候,你完全變成他,就難免情緒化,無法掌控敘述的完整性或者客觀性,聽者也同樣不明白你在表達什麼。
高敬:你的作品在很多地方展出過了,你聽到過哪些觀眾、大眾層面對你作品的評價聲音?
曹暉:現場觀眾的反映,百分之六七十的觀眾願意合影留念,另外百分之二三十是排斥的、接受不了的。如果有百分之六七十反應強烈,接受不了,我會覺得更有趣。說明現在我想在我和觀眾之間隔一層玻璃,但實際上隔了兩三層玻璃;以后是否設法去掉玻璃,讓人的心理感受更強烈?是否應該有個度?這就是問題,像我這種還有點唯美情結的人不論怎麼樣表達自己的觀點,總不會針針見血,總想讓血腥下再帶點優美。
高敬:你的作品有沒有這種所謂唯美的刺痛?
曹暉:很矛盾。一方面想讓手中的武器再鋒利一些,劈殺再強悍一些;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會去留意自己的招式是不是夠優美夠瀟洒。結果就不夠直接。
藝術市場最好有點溫度,但不要火
高敬:雕塑的外延已經慢慢縮小了,一些藝術家也開始做雕塑,尤其是有一定市場地位的藝術家,他會把繪畫當中的形象做成雕塑,你認為這種類型創作可以稱作為雕塑創作嗎?
曹暉:把一個符號從平面轉換成立體,僅隻是為了增加市場份額。
高敬:怎麼樣看待目前國內當代藝術市場?
曹暉:藝術市場最好稍微有點溫度,但千萬別火。
高敬:你覺得對你對市場了解嗎?
曹暉:不太懂,似乎剛剛懂一點,就沒了。今天我還在想這個問題,不懂反而更好,老老實實就這點東西既能養活自己。簡單、專注、順利的工作就行了。
高敬:隻要做好自己的作品?
曹暉:別太弱智就行。需要多麼明白市場游戲的規律,我覺得真沒必要。
年輕時信自己,上了年紀會信命
高敬:如果有一天不做藝術了,你覺得會去做什麼?
曹暉:我能做的東西多了,能開個私房菜館,自己做大廚。還能私刻公章, 街頭演奏樂器, 或擔當游泳教練、攝影記者,反正我會把自己所工作過的一些回憶重新拾起來,因為我在做以前所做過的工作的時候都比較順手,我做什麼都還會鑽研得下去,不管是興趣還是生存的需要。
高敬:喜歡朋友聚會嗎?
曹暉:看哪一類的朋友聚會,如果很泛、很空的就不大喜歡;老朋友聚會我是喜歡的,老朋友之間共同的東西多,比較戀舊。與不相干的人在一起,你不了解我我不了解你非坐在一起吃吃喝喝,這種不大感興趣。
高敬:你用什麼方式去解壓呢?
曹暉:不迷惑已經沒有多少壓力了;或真要找一種方式的話那就是就熬唄。平靜過每一天,什麼壓力、痛苦來臨就等時間一天天過去。
高敬:你覺得人有的時候是命運安排呢,還是在於自己想要爭取的完全由自己?
曹暉:這個話題太大了,說到底可能還是命運。可以說你的命運給了你性格,造就了你的環境、經歷,讓你體驗特定的人和事。年輕的時候信自己,上點年紀就會信命,會相信有些東西確確實實已經有人給你安排好了。
高敬:你覺得現在幸福嗎?
曹暉:幸福。
高敬:說說你的幸福。
曹暉:回過頭來看,逝去的日子蠻有滋味的。我覺得幸福就是你能接受自己生命所走過的每一步,不管是對的錯的,你能坦然地覺得那是一種體驗,這就是你生命的印記。說到底這些都要過去的,你的所得最后都歸零,所以意義在於過程。
高敬:你覺得人生應該是什麼樣的?
曹暉:人生就是自己覺得很豐富其實很平淡的生命過程,而且大家都差不多。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很特別、很豐富、很與眾不同,其實大家都差不多,有一點點細微的差別的那麼一個生命過程而已。
高敬:歲月會磨平你的性格嗎?
曹暉:其實不會,歲月會讓你換個方式方法看待人生,但是性格裡面的東西是很難更改的。
2009年4月